有時候，他會覺得母親太過殘忍，但後來，他才明白，她說的那句“他還活著，比跟自己在一起時更好，就夠了”是怎樣的隱忍？

在那亂世之中，若天下不能定，何談小家的安寧？若能犧牲一家之幸，安萬家之心，又何樂不為呢？

她知道父親有這個能力，所以用那兩個字困住了他，要他做一個他一直想做的人，而不是因了她，困在籠子裏。只因那一句：“我日後定要讓百姓有所可居，有飯可食，有衣可著，不再顛沛流離，擔驚受怕，珙兒，你說如何？”

她看著他星光熠熠的眼，便知，從那時起，他便不再屬於她一個人了，而是天下百姓的。不過，這樣，才是她心中的叔寶。

她淺笑，輕輕扣了扣他的胸膛，道：“那你便要做個有仁有義的大英雄，待你回來，我便是英雄的小娘子了！”

她說著，臉頰微紅，可心裏卻是酸疼的。終有一天，他會離開，不再回來。

他卻滿臉自豪的答道：“好！”

卻不知，從這開始，一切便不同了。

而那年，她十三，他十五。

秦羽川回憶著母親說的話，將一盤青棗放到墓前，只說了一句話：“她記了你一輩子，應是會去找你的！”

語畢，嘆了口氣。

而此時不知何處跑來一對松鼠，各自抱著一顆棗便啃了起來，甚是恩愛。

而他終究，還是去晚了！

秦羽川回到洛城後，瞿三爺不知因何原因突然得病而亡，而柳老爺的美夢也碎了。

但是，還有更讓他幻滅的事。

他唯一的兒子，因為強搶民女，又將人逼死，被判斬立決，而小妾因為這事，哭的死去活來，最後心神恍惚不慎被馬車撞到頭部，成了傻子，而柳老爺，更是在親眼見到自己的兒子被問斬後，痛不欲生，郁結吐血而亡。

而柳家，便由大夫人一人接管，而不久之後，大夫人竟將柳家所有值錢之物變賣，卷錢而逃，此後，柳家便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。

而柳如晦，卻幾年如一日的守在這個破落不堪的院子裏，過得清貧而艱難。

所有人都說，柳家姑娘還未出嫁便死了的父君，而後又死了兄長、父長，害瘋了自己父親的小妾，定是個掃把星，專克親友，誰娶了誰倒黴。

此後，就算有人覺得柳如晦再好，也無人敢來提親。

一是因為晦氣，二是因為，她家太破落，是個填不滿的窟。

所有的一切都超乎秦羽川的預料，他從未想過，自己的一番好心會造成這樣的結局，他連忙寫信給尉遲將軍，而尉遲將軍除了說明柳如晦的身世外，還寫了四個字：是非勿管。

直到此刻，他才恍然大悟，瞿三爺的背後，是當今聖上曾親封的河南郡公，而褚郡公，現官拜尚書右仆射，誰又敢輕易招惹？除了尉遲將軍，恐怕也無人敢動瞿三爺了。

瞿三爺雖小，但身後的人大，柳如晦若是因著什麽人動了他，以柳家的力量，便是任人宰割。

細想之下，除了殺人償命的柳家公子，那小妾、那柳老爺子，還有卷款而逃的大夫人，似都是藏有蹊蹺，不然，這麽多人同時遭禍，實在難以找到原因。

而關於柳如晦，其實她自小便忘了一件重要的事，她本是一戶小農家的女兒，但奈何農家做小生意時，礙了柳家的眼，柳老爺子便將農家夫婦打死，又因著自己的夫人不能生育，便收養了柳如晦，讓她做了自己家的女兒。

之所以對她百般愛護，皆是因為，柳老爺一早便想等她大了以後，嫁給坊裏有名的瞿三爺，以求能攀龍附鳳，享富貴榮華。

柳如晦不知，自己竟生生成了人家養在深閨的金絲雀，待有朝一日羽翼豐滿，被人看上，便再進入另一個更大的牢籠，為他人做金庫。

當秦羽川告訴柳如晦柳老爺收養她的原因時，他以為，她會心甘情願的跟他走，但是，這個平日裏俏皮率性的女子，此時卻極度冷漠，看著他時，眸子也不再熱烈。

“他可以不仁不義，但我不能，羽川，我一直希望嫁給你，所以那日，便與你說了，可是，如果結局是這樣，我寧願我什麽都未曾說，只是趴在你懷裏，哭上幾個時辰，那樣，我起碼，還有個家！”她說著，眼裏是深深的絕望。

秦羽川一楞，他並未將柳老爺害她父母的事告訴她，只因著，不想讓她再受刺激，此番變化，她已如變了個人，若再說，恐怕她會崩潰。

“你若想要一個家，我可以娶你，你知道的，我從不在乎那些，你也知道，我是喜著你的！”

他試圖給她些溫暖，可是，她並不要。

她冷笑一聲，目光淩厲而嘲諷：“羽川，我不知道你背後有多大的力量，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誰？但大娘臨走前囑咐我，不要再去惹不該惹的人。你如今說娶我，難道是要在我失去兄長、失去父母、失去一切之後，再接受你給的糖嗎？可你這顆糖不管在哪，我都不會覺得甜了！”

她靜靜的說著，他卻啞然失笑。

這一刻，他體會到了，母親的那種無奈。為了讓喜歡的人過得更好，便不得不隱藏起一些不為人說的事，而自己，卻備受煎熬。

母親是為了父親的理想，而自己，又是為了什麽？

將所愛之人推向深淵，成為眾矢之的，卻僅僅因為自己妄論了是非。以為可以幫她，卻不想，朝堂之上的事，並不是一個拒婚或是不嫁那麽簡單，他們不是平民百姓，也不是鄉村漁夫，他們是天子的臣，是這個國家最善利用人心的人。

秦羽川苦笑：“是了，這顆糖雖一直是甜的，可是吃的人覺得苦，那便是真苦了。但若要我看你嫁給別人，我寧願從來沒有這顆糖！”

柳如晦一楞，喉嚨中突然哽咽起來，說不出話，卻只能看著那襲烈烈棗衣在秋葉蕭瑟中緩緩離去。

若是，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，那該多好啊！

秦羽川的心，突然劇烈顫動起來，仿佛被什麽揉碎了，只餘刺痛。

他怎麽能不喜歡她呢？

她曾說：“羽川，你的眸子為何那麽冷，而你的人，卻是暖的呢？”

她曾說：“你笑笑吧！笑笑心裏就會暖和了！”

她曾說：“羽川你看，那些兔子都好喜歡你，會用鼻子蹭你的手哩！”

她曾說：“你若是娶了我，就要把茶館改成我的名字，這樣，下輩子，我經過茶館，還能記得你！”

她笑的時候眼彎起的弧度，她生氣打鬧時微微揚起的眉，還有，她靠在自己膝上恬靜美好的睡顏，哪一個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，可為何，就不能憑這些留住她呢？

也許，終歸是他不會說話吧！

若是他如她般妙語連珠，便能讓她回來了吧！

也許，她說的對，他始終是冷漠的，多的話不說，少的話便藏著，以至於，不能下決心放縱一回，把她捆在身邊。

終究是做不到啊！還是想讓她自由的活著，而不是像自己，不能以真容示人。

而他最想要的，便是讓她看一眼真正的自己，而不是一張面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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